1981年夏天,西藏文联办了一期民间文学培训班。经过一段时间集中学习,学员们三三两两,分散到西藏各地进行田野作业,采录民俗民风。我从秋莫卡拉雪山东麓开始,沿着雅鲁藏布江南岸,一个村寨一个村寨地进行采访。七月中旬,到了山南地区的扎朗县,听县里的同志说,县城南面不远的吉令乡,有个名叫克珠的农村青年,他的藏文水平相当不错,记录收集了许多民间故事和传说,还有更多的民间歌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寻找名叫克珠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从县里借了一匹马,骑着晃晃悠悠地朝吉令乡走去,专门去会一会这位乡下奇人。这一天,天气特别有意思,满天的阳光,又下着雨,雨滴亮晶晶的,像珍珠撒满了田野和山岗。迎面是一条雪浪飞翻的小河,哗啦啦的涛声,奏鸣着高原夏日的乐曲。两边的山,因为雨水的滋润,已经青绿一片,显得格外光洁,格外清新。山上山下,这里那里,残存的佛塔和寺庙废墟历历可见,显示出过去这里的文化和宗教曾经有过相当的辉煌。
转过一个山咀,迎面是一处白色的建筑群,被高高的围墙包围着,围墙外面是又宽又深的壕沟。问了问,知道过去是吉令措巴寺,现在成了扎朗县吉令区区政府,也许是这个原因,房屋保留的还较完整。
走进区政府,请炊事员做了一点简单的饭吃了,顺便打听有没有克珠这个人。炊事员一听,显得很热情,连声说,有!有!又指着门外的壕沟里一个孤零零的小屋:“看,那就是克珠的家。”
走进小屋,看见一个20来岁的农村青年,正在毯毡机上专心致志地织着毡毯。我想,这肯定是克珠了。他脑袋比较大,和身子不太协调,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看见我来了,慌忙从织床上下来,招呼接应。有个五十岁左右的老阿妈,从里面屋走出,给我倒上满满一碗青稞酒,看样子是克珠的妈妈。青稞酒是浅黄色的,微微泛点绿,抿了一口,又甜又酸,浑身上下都感到清爽。
我开门见山地讲明来意,“克珠拉,听县里同志说,你收集了不少歌谣和故事传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他从藏柜里拿出两个厚厚的白纸本,上面密密麻麻的记满了藏文,递到我的面前,腼腆的笑了笑说:“农闲的时候随便记上去的,老师见笑了!”我翻了翻,克珠的藏文相当漂亮,字体清秀,书写流畅,布局均匀,看起来非常舒服,好像艺术品一般。我请克珠挑选几篇念给我听听。
他先念了一篇“木偶雕像”,又念了一篇“萨左国王”,都是拉萨山南一带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接着,又念了一个爱情故事。开头有几句诗:
人世间的婚姻,
并不是前生注定;
日喀则的小伙子,
藏北牧区的姑娘,
在扎什伦布寺庙会上邂逅相遇,
最后在林芝地方缔结姻缘。
这是一个讲述青年人追求爱情和幸福的长篇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文词相当讲究,感情缠绵悱恻,叙述用散文文体,对话用韵文体的“年阿体”格律诗,好像一篇诗体小说。听他念完,我笑了笑说:“是你自己创作的吧?”克珠没有否认,很诚恳的对我解释说:“有时候,觉得光记录别人讲的东西,不过瘾,不知不觉的自己写起来了。”
两个人结伴去采访
接着他又念了几个故事,还有当地的歌谣。我想再和他接触接触,了解了解他的水平,便提议说:“克珠拉,我在扎朗还要待几天,你领我去作些采访,帮我记记藏文好吗?”克珠非常爽快的答应了,看得出来,他内心是非常高兴的。克珠领我出门,第一个到铁匠白玛家。白玛刚打制完一些农具,全身黑黢黢的,跟木炭差不多,在小河边洗了半天,总算弄利索了,坐过来跟我们说话。他说:“在过去年代,我们铁匠是最受轻贱的,因为打制刀子和兵器,被当成杀生作孽的人,身子脏,骨头也是黑的,不能跟别人一起喝茶饮酒,平起平坐,也不能和普通人家通婚,我的妻子就是一个铁匠的女儿。”这时白玛的妻子走过来,她是一个壮实的中年妇女,给我们倒上酥油茶,我和克珠都大口大口的喝了,这使铁匠夫妇俩颇感快慰。白玛接着说:“现在政策好了,我们打铁也自由了,一年里面半年在家乡干活,半年到羊卓雍湖、哲古湖周围转悠,赚回一些酥油、羊毛、奶渣和牛羊肉,日子过的不错。”
离开铁匠棚,又去小河边一座水磨,看望水磨管理人洛桑坚赞。他刚收拾完糌粑出来,全身上下白呼呼的,白头发、白胡子,连靴子和裤子都是白的,他用面口袋扑打了半天,克珠又跑去帮他用树枝清扫,总算显出了人形。这是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头,高鼻子、小眼睛,嘴里只有三颗牙。据说因为能说会道、风趣幽默、性情活泼、会讲故事、唱藏戏,还能说折嘎,大家叫他“活着的阿古顿巴”
。村里人都愿意到这里来磨糌粑,就是不磨糌粑,也喜欢到水磨来闲坐,无形中水磨成了吉令村的公共场所和新闻中心。克珠的许多故事和歌谣,也是在这里记录的,水磨是他消磨时间最多的地方。在洛桑坚赞身边一坐,立刻有一种亲切感,说话随意起来。我在西藏见过这样的人,实在多得很。他说:“我阿爸是‘堆穷’(小户),我也是‘堆穷’。十多岁时给人家当佣人,天天上山放羊,脚上鞋子也没得穿,太苦了。先逃到牧区,后来又逃到拉萨,卖身当了一名藏兵。没想到被同乡的藏兵排长发现了,告诉了我的主人,主人到了兵营,把我带回家,又苦了三四年。听说林芝那边解放军修公路,对穷人好,还给白花花的大洋。我就偷偷地翻过桑耶果噶拉山,到了工布江达,修了四年的公路,又在墨竹卡干了两年。工地上,每两天跳一次‘果谐’①,工布地方森林多,柴禾不成问题。我们早早地收工,烧一锅水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燃起一堆篝火,大家围着跳起来。从黄昏跳到天黑,从天黑跳到天明。解放军也不说什么,还竖起大拇指夸奖:“牙姆!牙姆!”②有一回,拉加里③人提出和我们比赛,他们来了七个人,扎朗只有我和乌坚两个,赛了五六个小时,一是比谁的舞姿好,跳得潇洒飘逸 ;二是比谁唱的歌词多,从头到尾不重复。最后我们赢了,得了一条肥皂、一盒糖、一条烟,还有一双皮鞋,我们把东西分成两份,一人一半。皮鞋我和乌坚都想要,最后决定抓阉儿,我抓着了,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穿皮鞋。
“我们的头头叫朱林,他对民工们很好,叫我们早早上工,早早收工,好去跳舞。还有一件事情让我特别高兴,就是发大洋。到了发饷的日子,大家围坐在草地上,眼巴巴地看着解放军抬出一箱箱的大洋,摆在草地中央,撬开盖子,大洋白花花的,晃痛了我们的眼睛。大家又喊又叫,又唱又跳。还把藏袍脱下来飞舞,甩得满地都是。解放军叫一个名字,一个人上去领,有的用衣服接,有的用破礼帽装。每次分大洋,我得的总是最多,少的时候八九十块,多的时候一百多块,帽子装得满满的,高高兴兴地数来数去,总是数不完。晚上睡觉钻在被子里敲大洋玩,一边敲,一边听,那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在修路工地上,我干了一年又一年,各处庄园派来的民工,一批批地走了,我总是赖着不走。大家都说:‘我们好像河里的水,不停地流走;你好比河底的大石头,稳住不动。’最后,公路修完了,不走也不行了。朱林把我们送到拉萨,一起呆了几天,最后还得分别,我哭了,他也哭了。凭天上的太阳发誓,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哭。我身上还有两百多块大洋,朱林说:‘不要乱花,把钱带回去,给妈妈看看,给爸爸看看,找个好老婆过日子!’
“不过这回我没有听,在拉萨住了半个月,把钱花得差不多了。”洛桑坚赞生动地讲话,使我感慨不己。五十年代初,解放军在西藏修了康藏和青藏两条公路,成千上万的藏民参加了修路工程,给他们留下永生永世也难忘的记忆。有个李刚夫先生,当时在康藏公路工地采风,收集、整理、出版了一本民歌集,名叫《康藏人民的声音》,尽管李先生不怎么通藏语,翻译得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缺。但是,应该说,这本民歌集就是当年洛桑坚赞们劳动热情、文化生活以及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第二天,我和克珠约好,一起去拜访吉令村对面色贡公社的支部书记丹培拉。他是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言行举止透着豪爽,说话的口气有点咄咄逼人。他对当地乡土歌舞的酷爱,真是达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他说:“我们色贡人跳果谐,在山南地区理所当然数第一,在整个西藏也相当有名。解放以前,对面的强巴林山上,有西藏最大的庙会。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涌到强巴林山上买卖物资,唱歌跳舞,寻欢作乐。每天晚上,照例跳果谐,各村各寨的人都在这里比赛,拼得你死我活。我们色贡人总是能战胜所有的对手。有一年,萨迦法王到了山上,亲眼看到了我们色贡人的舞蹈,也很佩服,竖起大拇指夸奖:‘干第!干第!’”(后藏话,好的意思)他又说:“‘文化革命’那阵子,有个干部来到我们色贡,宣布说,民歌不准再唱了,果谐不准再跳了,这些都是四旧,要彻底地斩草除根。我一听,气得头上冒火星,肝都快炸了。我说:‘歌唱跳舞是祖宗们留下的根,比珍珠还宝贵,比金银还值钱,决不能在我色贡·丹培手里断掉。凭妈妈起誓,如果色贡没有歌声,那是我丹培死了;如果色贡不跳果谐,那是我丹培两条腿断了!’”丹培说得淋漓酣畅,我们听着从心里感到痛快,并且为他如此爱护和支持乡土文化、民间歌舞的决心和勇气由衷地佩服。接下来,我们请丹培拉唱一些果谐,克珠用藏文记歌词,我用汉文记歌词,配合得相当默契。克珠又陪我过雅鲁藏布江,去江的北面参观正在维修的桑耶寺。
在桑耶寺期间,有空克珠就念一些果谐的歌词让我记译,这些歌词都是歌颂家乡,歌颂自然,歌颂劳动,歌颂爱情和美好生活,还有一些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简直就是一篇篇妙不可言的叙事诗和抒情诗……
吉令寺活佛的公子
通过几天的相处,我大致了解了克珠的一些身世。他的父亲不是一般的农民,他的家庭也不是一般的农民家庭。克珠的父亲名叫贡觉齐米加措,是吉令措巴寺的大活佛。这座寺庙是由公元13世纪进藏的克什米尔大学者、大宗教家卡齐班青·夏加里西大师建造的,在西藏非常有名,宗教地位也很高。贡觉齐米加措活佛精通显密佛法,对藏族传统文化也有很高的造诣,在当地很是受人敬重。不过,这位活佛四十岁那年,看上了一位深山小庙里的尼姑,而且爱得死去活来,有点走火入魔的样子。不论亲朋好友、僧俗两界的人士怎么规劝,他都没有马尾巴那么一丝丝动摇。最后,还是毅然决然舍弃了佛位,放弃了优越富裕的生活,带着尼姑双双出走,隐居在一个名叫嘎子普的深山小庙。在这里,尼姑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哥哥叫班台,弟弟就是我们这位克珠。齐米加措活佛对自己的行为一点也不后悔,多次颇为得意地说:“两个儿子,都是我骨血的化身,灵魂的转世;哥哥文静,是我静相的化身;弟弟性格倔强,是我猛相的化身。”他把儿子看成鸡蛋里的蛋黄,眼睛里的瞳仁,亲自充当他们的启蒙老师,四五岁开始,手把手的教他们学字母、学拼音,练习各种书写方法。
不幸的是,克珠6岁那年,父亲因病辞世,撒手人寰,回到佛的怀抱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还有满满一房子经书典籍。当时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民主改革,阶级斗争如火如荼。妈妈不让兄弟俩随便外出。再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地方。克珠和班台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在核桃木夹着的长条书里翻腾。过了一些日子,有个吉令措巴寺的喇嘛,走进了他们的家,给年轻的尼姑当丈夫,给克珠兄弟当继父。他也是很有学问的,虽然比不上齐米加措活佛。这样,克珠在继父的精心指导下,从八九岁开始就阅读“白玛噶当”(莲花生传)等藏文典籍。10岁开始,练习用各种文体写作,包括年阿体的格律诗。
在这样封闭、差不多凝固的环境中,岁月也在悄悄地流失,克珠兄弟渐渐长大了。“文化革命”期间,一群积极分子走进了多年无人问津的嘎子普丛林,发现了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还有一个活佛的妻子和她两个半大不小的儿。“文化革命”不能留死角,克珠母子被动员搬迁到吉令村居住。那时候,不是今天修水利,就是明天挖梯田,每次都少不了给克珠兄弟派活。离开了嘎子普那个寂寞孤独、与世隔绝的所在,忽然和村里年轻男女生活、劳动在一起,克珠反而感到高兴,他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很多农业活、手工活一学就会,一学就精,他家那个小屋,就是克珠和他哥哥亲手盖的,乡亲们讲的故事,唱的乡土歌谣,他都觉得很有意思,闲暇的时候,把这些写在纸上,默记在心中。甚至还编了一些新歌词,新节目,交给公社宣传队演唱,克珠这下子出了名。当地人很多事情都愿意向他请教,请他给小孩取名字,给婚丧嫁娶掐算吉日良时。还有人干脆尊称他为“克珠仁波齐”(克珠活佛),请他摸顶加持。
拉萨街头卖氆氇
在桑耶寺,我给西藏文联负责人张跃民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说:扎朗县有这样一个年轻农民,藏文根底深厚,民间艺术知识丰富,写作上的感觉也不错,能不能让他跟我一起回拉萨,请领导们看看。张跃民同志说,人才难得呀!发现人才、使用人才,特别是重视藏语方面的人才,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如果条件合格,可以吸收他参加抢救西藏民族民间文艺的工作。
克珠跟我一起到了拉萨,这时去各地采风的同志已经回来,培训班进入集中总结的阶段。同志们聚在一起,轮流讲述实地采风的心得体会,介绍自己采录的故事、歌谣。张跃民每天都来听会,不时和大家探讨一些问题。克珠也讲述了他在家乡收集故事和歌谣的情况,引起同志们的重视和好评。不过他有一个问题,每天上午他准时到会,下午就见不着人影了。
一天傍晚,我经过八角南街的闹市区,觉得店铺门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仔细看去,原来正是克珠。他盘腿坐在那里,面前摆着好几卷氆氇,正在跟买主讲价钱哩!我悄悄跑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一拍说:“克珠拉,生意做得怎么样?”他抬头看着我,显得有点狼狈,说:“老师,实在对不起,我这回来拉萨,邻居亲友都托我卖氆氇,现在快了,氆氇总算快卖完了。”我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是嘱咐他不要回去得太晚。
培训班结束,文联筹备组准备吸收他参加民间文艺抢救小组。他喜出望外,脸上笑得像一朵花,说:“老师,我想请个假,回去两三天,把家里的事料理一下马上来。”
成了著名的藏文作家
没想到,克珠这一去,将近半个月音信全无,我心里也在嘀咕,想克珠拉怎么也不可能开这么大的玩笑。后来接到山南地区文化局的一个电话,说他们那里非常缺乏文艺写作人才,克珠已被他们录用,担任了地区歌舞团的创作员。1997年,我退休的前两年,又一次到山南地区采访,受到克珠和其他山南歌舞团朋友的热情接待。知道克珠在藏文写作上取得了让人欢欣鼓舞的成就。他写的小说和散文,差不多年年都在西藏甚至全国得奖,他编演的藏语相声、折嘎、说唱,还有歌舞、小品,在西藏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很受欢迎。就在这一年,克珠又有两件喜事,一是评上了二级作家;二是得了珠穆朗玛文学奖。看到克珠这些成绩,我从心里为他高兴。 (本文图片由克珠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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