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本报记者 徐静 听叶嘉莹先生读诗、讲诗,很容易被她缓慢又极富平仄的声调带入诗歌的境界。“一世多艰,寸心如水”,是叶嘉莹1980年写下的诗句,她说自己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苦难,“我的心像水一样,我可以经过打击然后仍然保持内心的方向。”一生以诗度人无数的叶嘉莹已过鲐背之年,最近却因自己的一个决定掀起一池波澜:6月3日叶嘉莹宣布捐出毕生积蓄,设立南开大学“迦陵基金”,用于研究中国传统文化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其实,94岁的叶先生早已找到了度人的方舟——诗。自1945年从辅仁大学毕业以来,七十余年里,她不曾停下教授古典诗词的脚步,这位被称为“穿裙子的中国士大夫”似乎生来就肩负传承诗词的使命,而诗词也给予了她抗击生命苦难的力量。>> 本是明珠掌上身 叶嘉莹与诗歌的缘分,大概超过了90年。 1924年,叶嘉莹出生于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祖宅。叶家是蒙古裔镶黄旗,本姓纳兰,后取“叶赫”首字,改姓为叶。 “大约在我三四岁时,父母就开始教我读方块字,那时叫做认字号。”叶嘉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她的启蒙教育中,临摹过一册小楷的字帖,那是薄薄数页不知何人书写的《长恨歌》。诗中所叙写的故事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又极为谐婉,临摹了不久叶嘉莹就已经熟读成诵,并由此引起了她读诗的兴趣。 1941年夏天,17岁的叶嘉莹顺利考入辅仁大学,即将开启大学生活。孰料,听惯了长辈悠悠诗韵的大小姐,却迎来人生中第一个劫难,母亲因子宫生瘤病逝,“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棺殓时钉子钉在棺木上的那种声音”。当时已是沦陷时期,父亲远在后方,身为长姊的叶嘉莹负起了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命途多舛的青春,唤醒了隐藏在叶嘉莹体内的诗词精灵,正如古人所说“愁苦之言易工”,这一时期叶嘉莹写作了大量的诗词。“本是明珠掌上身,如今憔悴委泥尘”,便是叶嘉莹失去母亲后的泣血之作。 还好,在辅仁大学,叶嘉莹遇到了恩师顾随。顾随的诗歌讲授,令叶嘉莹眼界大开,因为顾先生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修养,还是北京大学英语系的毕业生,更兼之他对诗歌的感受有一种极为敏锐的禀赋,因此他的课总是直探诗歌之本质。叶嘉莹坦言,顾随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的诗词意境深微高远、璀璨光华,是其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顾随对这位天赋聪颖的弟子也格外看重。一次,先生要把叶嘉莹的作品交给报刊发表,问她要笔名或别号,临时起意的叶嘉莹就想到了当日偶读佛书所见一个唤做“迦陵”的鸟名,其发音与自己的名字颇为相近,遂取了“迦陵”为别号。这也是如今“迦陵学舍”“迦陵基金”的最早由来。>> 平生几度有颜开 1945年大学毕业后,叶嘉莹开始去女中教书。“重感发而不拘泥词句翻译”,深得顾随讲课要义的叶嘉莹很受学生欢迎,常被邀请去其他学校兼课。岂料,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诗歌成了叶嘉莹维持家庭生计的工具。 1948年春天,叶嘉莹与赵钟荪在南京结婚,后又随丈夫去了台湾。时逢岛内“白色恐怖”,丈夫因“思想问题”被捕入狱,已做了母亲的叶嘉莹只能寄人篱下住在远房亲戚家里。在一次节目访谈中,叶嘉莹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窘迫:亲戚家祖孙三代5口人,两个房间,原本就急促。白天,叶嘉莹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在树荫下徘徊,晚上铺一条毯子在走廊打地铺,勉强有个容身之所。那年,她写下的诗中有一句:“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数年后赵钟荪虽幸被释放,但性情大变,动辄暴怒。在现实物质生活与精神感情生活都饱受摧残之余,叶嘉莹还要独力承担全家的生计:不止在三所大学教授七门课程,晚上还要在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这时我的身体已远非当年大学初毕业时可比。再加之又染上了气喘病,瘦到不足一百磅,但却说也奇怪,只要一上台讲课,我的敏感气喘的毛病就会脱然而去,所以白天听我讲课的人,决不会想到我夜间气喘的痛苦,我那时只是为了生活。所以不得不努力工作,至于所谓学问事业,则我在当时实未尝对之抱有任何期望。” 1966年,因为丈夫极力主张出国,叶嘉莹开始了在北美的教书生涯。1970年,定居加拿大的她拿到了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BC)的终身聘约。随后,长女言言与次女言慧相继结婚,叶嘉莹正在庆幸终于走完了苦难的路程,以为“五十知天命”的自己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谁知就在1976年春天,52岁的叶嘉莹遭受了人生中更为沉重的第三次打击。结婚不满三年的长女言言与夫婿宗永廷在一次外出旅游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夫妻二人同时罹难。那个与她患难中相依为命的大女儿,竟然先自己而去。只能以诗歌疗伤的叶嘉莹一连写下十首《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书生报国成何计 正是这一次悲惨的巨变,叶嘉莹一向惯于顺从且为家庭劳苦牺牲的个人之梦觉醒了。 大学时顾随先生曾说,“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当时对此并无深刻的了解,但当叶嘉莹历尽几次三番的忧苦患难之后,她对这两句话有了体悟:“人不经过绝大的痛苦,你不会觉悟。我就是因为经过这么多患难痛苦,把自我打破了,不再被自己的家庭子女所束缚了。我一世的辛勤,忍气吞声,养家的责任我已经尽到了,我要把自己投向古典诗歌,我要为古典诗歌的传承献出我的余生。” 因此,1978年“文革”一结束,叶嘉莹立刻给国家教委写信,说自己愿意自费回国教书,也不要任何报酬。国家教委于是批准叶嘉莹到北大教书。 不过之前叶嘉莹已与南开大学外语系主任李霁野教授取得了联系,叶嘉莹回忆说,南开吸引她的除了李霁野先生与恩师顾随的殷切情谊,更难得的是南开校领导对于诗歌有着浓厚的兴趣。1979年她初到南开,校长杨石先送的是一册线装的李清照词集。由此结缘南开的叶嘉莹亦写下一首绝句:“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此后,叶嘉莹开始了暑假回国教书、开学返回加拿大的迁徙式生活。1993年1月,在只有少量创办费、没有经费也没有正式办公室的情况下,“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于南开成立。她捐出自己在UBC大学退休金的一半(十万美元),设立了以老师顾随的别号命名的“驼庵奖学金”及纪念长女夫妇的“永言学术基金”。“学校给我安排了长久的住所,自从我北京祖居的老宅察院胡同被拆毁夷平后,南开大学就成了我在祖国唯一的‘家’了”。到明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执教将整整40年。南开之外,她还受邀到国内几十所大学讲学,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北大中文系教授程郁缀在叶嘉莹先生从教70周年庆祝大会上曾说:“我认为作为北大教授,要能够不用讲稿一支粉笔讲一天;比较优秀的教授,要能一支粉笔讲一周;杰出的资深教授,要能一支粉笔讲一月;而只有一支粉笔讲一年、乃至讲一生的教授,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师’。叶嘉莹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大师!”>> 托身从此永无乖 回顾叶嘉莹漫漫人生路,从一个童稚而天真的诗词爱好者,走上创作的道路,其后为了谋生的需要,又步入了教学的道路,而为了教学的需要,遂又步入了撰写论文的研究道路。而随着年龄愈增,叶嘉莹在诗词道路上出现了一大转变,那就是由一己之赏心自娱的评赏逐渐有了一种为他人的对传承之责任的反思。 近年来,叶嘉莹致力于面向儿童的古诗教学,方式则是吟诵。叶嘉莹在《朗读者》等一系列影音栏目中频频亮相,还与友人合作编印《与古诗交朋友》的幼学古诗读本,并且亲自为所选编的一百首诗歌,做了读诵和吟唱的音带。有些朋友和她开玩笑,说她是“好为人师”,而且“不知老之已至”。而叶嘉莹说正是由于自知“老之已至”,才急于想把自己所得之于古诗词的一些宝贵体会传给年轻人。在为《诗馨篇》一书所写的序中,叶嘉莹写道:“在中国的诗词中,确实存在一条绵延不已的、感发之生命的长流。”我们一定要有青少年的不断加入,“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 叶嘉莹对诗词的评说和赏析,既不同于一般学者之从知识学问方面所作的纯学术的研究,也不同于一般文士将古人作品演化为一篇美丽的散文之纯美的铺叙。诗词文学的基本生命力或永恒的本质为“兴发感动”,简言之就是“感发生命”。这也是叶嘉莹诗论与词论里,贯穿全部评赏论说的着眼点或标准。换句话说,什么是好的诗词?叶嘉莹先生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是否具有兴发感动的生命力。 也正是中国古典诗词这“感发生命”之美,支撑着叶嘉莹在乱世中坚守,在悲痛中自愈,在绝地中坚持自我,叶嘉莹自己说过,“我平生经过离乱,个人的悲苦微不足道,但是中国宝贵的传统,这些诗文人格、品性,是在污秽当中的一点光明,希望把光明传下去,所以是要见天孙织锦成,我希望这个莲花是凋零了,花也零落了,但是有一粒莲子留下来。” (文中资料据《迦陵杂文集》《沧海波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