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向曹山禅师求救:“我通身是病,请师父医治一下吧!”
曹山禅师手一挥,抬眼望天:“不医!”
那人一愣,又疑又惑地问:“为什么不医?”
曹山禅师笑道:“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了这个故事,读者是不是疑惑:岂有此理!不救人倒也罢了,还要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未免太狠心了!佛法不但是即是,非即非,还要在“是即是非,非即是是”中求,更要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处求大觉悟、大解脱。
我现在请大家参一参:
——你病的是什么?不病的是什么?
你生的是什么?死的又是什么?
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分清是非,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可以混淆不清,这是做人的一个基本原则。但从佛法来看,这个世间上的是是非非是颠倒相、虚妄性,有时候我们越想把它弄清楚就越不明白。在佛法上,“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正的是非往往一致,是就是非,非即是是,是与非是不二的。
《金刚经》上说:“佛说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我对这句经文的诠释是:佛法有时候离却一切人我名相,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是佛法;有时候它明明离经叛道、有染有漏,却反而使人于镜花水月中清净现前,于万丈淤泥红尘中生出无数妙法莲花,结果不是佛法的反而成就了佛法。
我们念“阿弥陀佛”,守心息嗔,是佛法;小孩子太顽皮的时候,训他几句,打他一下,也是佛法。
朝山礼佛,早晚参拜,是佛法;可如果在拜佛的时候三毒炽盛、心里贪图名闻利养,那就脱离佛法了。
所以,一个人是不是信佛,是不是如法,不能光从表面上看,而要从他的本心、自性、出发点上去寻究。佛门里的奇事奇理很多,也不能光从一般世智辩聪的角度揣测,奇事奇理还须从奇人解,才能洞悉七十二天八万四千光明法门。
中国禅宗史上有一桩很著名的公案足以阐释这种是非不二,就是五祖弘忍大师命门下弟子作悟道偈,凭以传授心法和衣钵的事。当时大弟子神秀作如是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后来成为六祖的慧能却另题一首意境更超远的诗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单看诗句,各位一定觉得奇怪:菩提树有枝有叶,何以不是树?明镜台有桌有脚,何以不是台?看起好像一般不通,似是而非。这是因为我们世间的众生习惯用一般的逻辑来认知世相,对于万事万物都要给他一个分别对待,是一就不是二,是对就不是错,两者之间壁垒分明,渐渐形成不可统一的矛盾。而禅师们已经证悟了不增不减、中道实相的境界,能够从物我俱忘的层次来反照世界,所以能于差别中认识平等性,从动乱中体现其宁静,此时天下一切是是非非完全在其廓然寂静的心胸中泯除对待,而回复到纯然一如的本性境界。此所以身现菩提境界,无有树名相;心住明镜三昧,迴非桌台物了。
请大家参一参:
——你的身是什么?心是什么?
——你的身不是什么?心不是什么?
禅宗里另有一则公案,即“睦州马吃草,益州马腹胀”,用现代的话解释,就好比在台北有一匹马吃了草,在高雄的另外一匹马肚子就发胀。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句诗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吃饱了并不等于你也吃饱了,我不想活了并不等于你也活的不耐烦了。可是在禅师心中,物我一如,内外如一。既然外在的山河大地是心内的山河大地,大千世界也是心内的大千,众生更是我心内的众生,那么,睦州马吃草的时候益州马腹胀也是很合理、自然的事情了。我们学禅最初着眼的一点,就是要了知一切法界是真有也是真空,是平等也是无差别。以此返观虚空的本性,了无一物可见而万物毕现,了无一物可知而物物相知,在当下一念中破除执取,卓然自立。
临济义玄禅师在黄檗禅师座下参学了三年不曾一问,还是受了上座师父的鼓励,才走进黄檗的方丈室参禅问道:“清问师父,什么是祖师西来意?”黄檗禅师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拿起禅杖便打,义玄大惊逃出。如是三问三遭打,打得临济禅师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难过,以为自己资质愚鲁、业障太重,就决定辞别黄檗禅师以下山参访游学。黄檗禅师也不阻止,只教他往大愚禅师处去参学。
临济禅师来到江西请谒大愚。见了面,大愚就问:“你师父黄檗禅师近来有什么法语教你?”
临济禅师说:“有的,我曾经三次请求师父慈悲开示我如何是佛法大意,问一次就挨一次打,三问三遭打,实在不知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大愚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黄檗啊黄檗,你未免太‘老婆心切’了点,你为弟子彻底解除了困厄,他却还懵懵懂懂地四处求问过错!”
临济忽有所悟,刹那间打破虚空,拨云见日,笑对大愚说:“啊!我今天才知道黄檗的佛法原来不在多言!”
大愚一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开悟了,有心考考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斥道:“你这小子!你刚才还说不懂不懂,现在却满口说懂了懂了,你到底懂得了什么?”
临济禅师更不多言,只伸手向大愚左肋打了三拳,大愚也不还手,只是笑吟吟地将他推开说:“还不回去谢你的师父?多亏他的苦心教导。”
临济回到黄檗那里,重新参见过后,黄檗问:“你来来去去,何以如此匆促?”
临济合十谢道:“是跟师傅学的‘老婆心切’。”
黄檗一听,便知道是大愚多嘴泄露玄机,被临济识破了行藏,当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说:“这个多事的大愚禅师,我下次再见到他,真该好好打他一顿!”
临济禅师立刻接过话头:“说什么等以后见面,不如现在就打的好!”说完,劈头一掌向黄檗打去。黄檗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这则公案初看起来实在大逆不道:天下哪里有师父不慈爱弟子而横加捶打的?又岂有弟子不尊礼师父而出手冒犯的道理?但是,懂得禅学的人才能深深体会出,这里面实在有很深的慈爱!原来,师父打弟子,是要破他的文字障,叫他用真心去实践参究,离去“我执”,摆脱“法执”,于无相中见实相,不向表显名句上生解;弟子打师父,那意思更深刻了,是表示已经证悟了从心性上用功的道理,为感谢师父善巧方便的开示和“老婆心切”,特为师父演一番“本地风光”啊!
从黄檗和临济的公案上,大家不难了解:
——是佛法的不是佛法,
——不是佛法的是佛法。
在佛法的奥妙里,是非的冲突已泯,表象的争执已祛,一切万物都还复了它的圆满自性,无相通融无碍,“执事原非迷,契理亦非悟”,诸法或从身上解,或从心上解,或由境中悟,或由性中悟,在无我无执无系的真谛里,孰是孰非的问题早已不是问题了。
佛光菜根谭
此也是是非,彼也是是非;自心无是非,不听自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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